南京,曾用名:建康,秣陵,建业,应天府……字:金陵,号:石头城。我收到的一张名片上写道:昨日六朝古都,今天百年秦淮。名片的背景是凹凸的本色的城墙图案。
南京是我幼时成长的地方。
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城墙,一般城市是没有的,是不可能有的。
古城楼于南京就像传家宝一样,被珍藏着,被炫耀着,不管城市要怎么开路造桥,不管城市要如何升级改造,都不会动到城墙,因为它是历史的沉积,它是古都的见证。我们看到的城墙是明朝修建的了,如今还保留着十三座呢,再早一点的城阙宫殿,都毁坏了。古老的城头看起来有些斑驳,有些苍老,但傍倚着新建的大楼,或是拓宽了城门前的广场道路,就像老树生了新枝一样,有了春意,看城门口的洋溢着古城新貌的长幅对联,是一种享受,待到秋后冬至,墙脚飘洒的落叶,城头隆起的白雪,将是另一番美丽的风景,尤其是晚上,秀上了城头标志性的横着的‘弓’字形霓虹,那历史的脸谱魅力无穷。
那一天午后,我们从长乐路方向朝夫子庙走去,要不是我们预知它的存在,要不是我们刻意走近,不能相信那条藏在灌木丛里的不起眼的小河,曾经是显赫当年的秦淮河,曾经是名噪江南的不夜城的所在。不过,从沿河搭建的茶楼,排档,凉亭看来,人们还是希望着延续那段灯红酒绿的过去。是因为这里离开夫子庙还有些距离,还是我们来的时间不对,所有的店门都关着,几乎没有看到游人,好像太冷清了。但是看得出来,到了晚上,或者节假日,这里一定热闹异常,因为我们看到河边面对面的小吃店之间拉上了系着彩色小灯泡的电线,像蜘蛛网般密集,店门口的油迹有旧的有新的,露天的木凳也磨得滑滑的,小道边的花草有被践踏的痕迹,我们想象着,一到霓虹灯亮起的时分,逛街的,散步的,吃夜宵的,谈恋爱的,都会涌过来,那么锅瓢的碰撞,红火的油烟,还有人们的嘻笑,汇成了新的夜景。
中国人的嘴算是最馋的了,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吃’,我想这里准会有传统的中式小吃,有新兴的烧烤,有羊肉串,有棉花糖……,尽管发挥想象好了,还有什么可以吃的。
那天电视里说起,有人批评南京小吃的‘八绝’,有违名声,也就是说不如先前的好了。我想,什么都不要说‘绝’了,绝了,就会遭比较,就会被挑毛病,其实也没什么,因为退化和变化一样容易。再说了,以前可能为名气,现在也许为盈利。
走近夫子庙牌楼,热闹繁华的气息立刻扑面而来,像无锡崇安寺一样的人群鼎沸,买卖兴隆,又像无锡南禅寺玲珑古朴的店铺那样,各色商品一应俱全。我们走在人群里,商店是没有看头的,只想体味一下南京最闹猛的街市气氛。小有兴趣的是那围观着的杂耍,小魔术,哦,原来只是为抛卖什么东西而招揽顾客的,没什么新奇。
孔庙门前的那一段秦淮河是最具秦淮风味的了,那些古色古香的房屋楼台,让我们依稀看到了从前。从前的这里,我们是从书上看到过的,看到过它的月色波光,看到过它的絢烂奢华,还有历代文人雅士吟咏不已的诗词歌赋。眼前,秦淮河里那几艘笃悠悠的画坊,坐着些外来游客,似乎想享受或者想寻找当年的那种风雅意境,哦,难矣,这段历史不会重演了,尽管什么都有可能周而复始。
夫子庙是不要进去了,孔子的形象如何,胖的,瘦的,脸长脸短,都无所谓,周润发扮的也像,赵文瑄演的也像,人们敬仰的是他的‘语录’,曾经被冷落过的,现在又热火起来的《论语》,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多地被理解着,被应用着,因为不少学者如于丹们在解读,在教授,没有文化的人也能接受了,就现时的世风的落魄和人情的冷漠,‘仁义礼智信’是要重播一下了,外国都有孔子学院呢。
当年,在批判孔孟之道的时候,我抄了一点,念了一点,当时感到有些深奥,现在觉得很在理。感到深奥,是因为我们年轻,觉得在理,是因为我们有过路程。
孔庙以秦淮河为伴池,以南岸石砖墙为照壁,真是好地段,好风水。到后来,秦淮河领养了李香君,董小宛,陈圆圆等美妙女郎,孔老就坐在流光溢彩的秦淮河边了,每日里听桨声看灯影,让孔老夫子去面对名姬云集而风化日落的荤腥,面对笙箫琴瑟而纸醉金迷的世情,面对更换朝代的骚动,面对誓约生死的爱情,他坐得住吗?老夫子,就睁一眼闭一眼中庸一下吧,‘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只是《关鸠》的情怀,你只管捧着自己的文化专利不放便了?秦淮河是后来才子佳人云集的,早知道这里会如此的娇艳烂漫,不知道孔子会不会喜欢端坐这里,趴着这染了色彩的,欢畅得跳动的案桌。不过歌姬舞妓一经风靡起来,管不得孔圣人看得看不得了。莺歌燕舞成了时尚的时候,应该都会接受的,哪怕是孔子们,甚至柳下惠。
燕子见证了‘王谢’和百姓的斗转星移,乌衣里三号,一样有过燕子衔草作窝的屋檐,现在可能有不少年轻人不知道这里的故事了,也不熟悉《乌衣夕照》这首诗,有些人念到它的时候,就会想起夫子庙那里有个乌衣巷,有些人浏览南京,浏览夫子庙,浏览到了‘王谢故居’时,兴许才读到这首诗。只有准备报考文科的高中学生必须知道,它的作者以及作者对兴盛衰亡的沧桑无限感慨。
当年东吴的孙权于此扎营造饭,让士兵穿黑衣而有乌衣巷。多少年过去了,这并不亮眼的地名何以久久流传呢。也许是东晋的高门望族王导和谢安进驻了,加上后来的谢道韫,谢灵运的故事让文人们有写的题材了,乌衣巷便上了书桌,乌衣巷也成了典故。离开谢安建造朱雀桥到刘禹锡写《乌衣夕照》已有400多年了,看来只有文化能留住故事,留住时间,留住历史,文化就是这样有魅力,文化就是历史的样本。为南京写诗的文人墨客太多了,如韦庄,崔颢,王献之,刘禹锡……,就李白写南京的诗就近两百首,由于诗文的流传,里面的地名也就遗留下来了,如台城,长干,石头城,紫金山,朱雀桥等等,其中乌衣巷是很典型的一个了。
南京不仅是历史名城,还是文化圣地,近挨着夫子庙的江南贡院就是当年学子们进军仕途的考场,如今还完好地保存着。让我们这些参加过高考的人路过这里,会联想,会考量自己在当时有没有资格踏进这个大门,女生就会庆幸生在今天,才有可能获得大学文凭。南京老早就有学馆了,对儒,玄,文,史,佛学的研究都有成就的,这是其他城市所望尘莫及的。
玄武湖和其他城市好多公园一样,已经免费。‘玄武‘是唐朝李世民一举成王的那个玄武门的来头呢,还是源于‘四象’里的龟蛇合一的水神,‘玄武’两字就像其他地名一样,有些老腔老调的,什么后宰门,尚书路,户部街……都是遗留,都是传承,都是缩影了的曾经的政治。就像好多城市的中山路,解放路一样。南京的地名有点意思,龙蟠虎踞,朱雀玄武都有了。玄武湖公园范围很大,比北京的颐和园还大呢,大得游人稀稀落落,再者,人们是喜欢哄在节日假期轧闹猛的。
中华民国的总统府,我们常常看到的是1949年解放南京时插上五星红旗的那个城楼,现在走在一间一间进深的总统府长廊上,真有点浮想联翩,这个曾经是明代的汉王府,清代的两江总督署衙门,太平天国时的天王府,国民党时期的总统府,真是中国近代现代历史的见证者。走着,想着,远一点的,朝廷的官员乃至黄袍加身的帝王曾经在这里吆五喝六,近一点的,国民党要员才有资质在这里行走,今天我们在这里踱着方步,咀嚼着朝代的兴衰存亡,和参观故宫不一样的感受是,这是我们近距离的很近距离的摸触历史,是很经典的一次政治阅读。
在接见外宾的‘八字门’边,我们想象着那个操着奉化口音的老蒋是如何的表情,诺大的国家机构的龙头紧缩在这个大院里,可真算得上精兵简政了,在蒋介石办公的房间里,看着那张办公桌,我们感叹,那段灰暗的时日,这个短命的朝代,就因为这里坐着的这位先生和他的主义背离了中国人民的意愿。
六个朝代都选南京为都城,长江天险是个主要原因吧,也有说这里本来就是皇土福地。以我之见,长江犹如护院的围墙,其战略意义大可与长城相提并论,后来的南唐,明朝,太平天国,和中华民国,他们都是因为恃要凭险而选择镇守着长江的南京作为京城的。因为这几个朝代还不算很古老,所以南京未把它们列入古都范畴,若干若干年以后,南京会被称作十朝古都的。从三国到民国,先后有十个政权定都于此,够拽的,难怪南京闻名天下。
然而,我们纵看历史,在南京建都的朝代都是短命的,不是说这里有王气龙脉嚒,难道真的应着了坏了风水之说,据说战国时期的楚威王发现这里有王气,遂埋黄金于地下,以压王气,故有金陵之称。秦始皇的办法是挖地以断龙脉,乃有秦淮河,就此有了秣陵,建业的名号。果真如此嚒,地是横竖被折腾着,没有说的,只有天晓得了。
长江,应该说是南京的又一骄傲,最早的那座长江大桥的图片,几乎人人都有印象,很多到了南京的人,都要到那里去留影,因为它是离开了苏联人我们自己建造的公路铁路两用桥,被誉为中国人民‘自力更生’精神的象征。现在,就南京,又有几座长江大桥架起来了。
我想,镇江这个名字也应该属于南京的,因为是我的出生地。
我一直想看看长江,当年我曾乘渡轮过江北上求学,工作后又多次南下过江回家探亲,火车一越过长江大桥就有到家的感觉了,想来就在眼前似的,现在时常有一种念旧的心理冲动,加上我们的吃水靠长江供应了,是该看看江水了。
挑了个太阳旺旺的日子,去了长江边,选择了繁忙的轮船码头,心里有些担心,一行人多,步行到江边很累的,想象中的码头总归是人多,拥挤,又都带着行李什么的。想起五岁那年由镇江迁进南京时走过挹江门时的情景了,就是这样拥挤杂乱,陌生却是无助的样子。
到了,啊,这是轮船码头么?怎么这么冷清,几个码头的出入口都关门大吉,船坞倒是依旧,还是被江水拍打着摇荡着,和锚和缆绳是疏远了。我们到了四码头,那是曾经忙碌到只能用嘈杂来形容的地方,就像现在的贸易集市一样,我们在这里上过轮船,等过客人,我一下子想起了当时穿梭在挤轧的人群里的艰难情景。今天,是怎么了,连个人影都没有,空落落的码头边随处可以停车。小吃店,小旅馆都到哪里去了?只有路边的汽车维修店在痴痴地等待着过往汽车的抛锚。
航空路线增加了,影响了火车的生意,公路,尤其是高速公路的开通,直接地摧残了轮船的引擎,加上一座一座大桥的建成,几乎断送了船行的前程。就是这样,社会前进嚒,说优胜劣汰也好,说你死我活也好,进步总比倒退好。
我们站在码头围墙的外边,让小孩子站立在墙上,当年我们也是这样在这里这样看江水的。啊,我们看到了‘黄河’,那泥浆般的黄水啊,就是我们母亲的奶汁,是它养育着我们。我不由得瞎想起来,泥沙堆起的沙洲成了靖江,成了张家港……这样下去,年复一年,又一个,又两个沙洲会不断凸现起来。
若干年前,有40年了吧,我回南京,南京有个江边险峻燕子矶,引不少短见着丧生,出于好奇,就去了,说不远,我竟自走起来,走了好久,又问了路,还是说不远,几个不远让我退却了,想想还是下次找车去吧。现在交通方便了,也有时间了,我一定要完成这个夙愿。
燕子矶被称为长江第一矶,它东北西三面临水,峭壁悬崖陡立江水之中,因为形似燕子,故名。我们沿着乾隆帝五次走过的路径,拾阶而上,到了最高处的御碑亭,葱茏中看到了滚滚大江一路东去,听到了水声轰鸣汽笛长啸。再望前走,我们终于看到了石头山坡,大块大块寸草不生的石头界线分明地堆着嶁着,向江中倾斜,伸展,甚是险要。如果不是突兀在江边,如果不是像燕子那样前扑着身子,这些石头大个大个的,圆胖圆胖的,没棱没角的,像放大了的鹅卵石一般,怎能相信它们竟和危险同名,和死亡牵连,这些山石经江水多年浸润冲刷,没有了尖锐棱角,变得浑圆壮实,江水好像把石头骨子里的泥沙都洗干净了,干净得使我们看清了每块石头的细小组成,它们由无数颜色有些差异的小石子胶结在一起,结结实实的,这是我们以前从未见过的大石头,这山坡也是我们从未见过的没有土皮没有草根的山坡。
我们爬上坡去,和其他几个游人一样,慢慢的,稳稳的,真的要用爬的呢。因为临江,所以周边都有坚固的铁栏围着,我们紧握着铁栏往下看,果然心生惧怕,万里滔滔的长江在脚下,急奔急流的江水就在脚下,如果水大的时候,更是惊涛拍岸,水声汹涌。爬到了燕子头的地方,更加险峻,立在矶头,显得很高远。山坡虽不高,但使人觉得凌空而立,脚下是万丈深渊似的。如果由高处俯瞰这里,哇,我们的坐标已经落在水中了,好在我们没有恐高症,否则会头晕,会脚软。
陶行知先生在这里书立一块石碑,六个大字:‘想一想死不得’。可见有过不少‘勇敢’分子,他们从这里纵身一跳,结束自己的心跳。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选择这里,为什么选择这种方法,是向前扑去呢,还是后仰着对着长天号叹后才投水,如果左顾右盼地蹲下来号啕一番,那就有点犹豫了,比跳楼好的是,人们看不到惨状,江水顷刻之间就冲淡了血色。这兴许就是那些同胞们选择这里走出最后一步的原因了。
真的会弄得这么悲惨吗,生命真的似鸿毛似蜉蝣般地不值留恋?我们有父母,就有责任,我们有子女,就有义务,怎么能一走了之,《圣经》的说法是,罪还没有赎完,怎么可以轻易逃脱。在自杀面前,‘勇敢’和胆小是同义词,我以为在跳江的刹那,犹豫的比坚定的还勇敢一些。难道不是吗。自绝于自己,是所有的贬词的综合。真的要想一想,死得,还是死不得。
陶先生的这六个字兴许真的挽救了不少生灵。
和皇帝一样,我到这里就是为了看长江。我们站在这英武的勇士般的燕子的翅膀上,背上,头上,看长江的浩大,看水的一往无前,皇帝来过,留下些古迹,我们来过,给自己长了勇敢。我们又爬了几个高处,企图看到长江的边际,对岸没看清,倒是看见了新造的长江大桥,左边也有,右边也有。
小小的燕子矶,石刻许多,顺着从上而下的狭窄而陡峭的台阶,摸着沿壁的古老石刻,我们转绕到伸出江边的观潮亭里,仰望高高在上的燕子,啊,想不到我们刚才竟敢立之于上,好神哦。那燕子的胸脯上有人刻上了五个大字,燕子矶夕照。好像为了提醒长江里过往的船只,这里是长江的英勇卫士,燕子矶。刻字者的勇敢,就像这燕子一样,
朱元璋和孙中山所代表的历史相隔540多年,明孝陵和中山陵却近作邻里,历史就是这样缩短着,两个历史人物所走过的漫长,所创造的辉煌,就是这样缩小着。时间会风化所有,除了被‘司马迁’们在历史课本上写上点逗号和句号,他们在人们记忆里渐行渐远了,留下来的只是些故事般的章节,在传说中演变着,在传说中缩减着。让后人在多余的时间里,说说聊聊,评评点点。真所谓,千古人物由后人评说。
这两位也算是幸运的了,总算还有一个被盗的冷冷清清的陵墓,或者一个孤孤单单的塑像,多少人物化为乌有。
而不老的长江水永远奔流不息,不管水高水低,变黄变清,它不息地奔流,奔流不息。它包孕着亿万华夏生灵,一起走过千年的风云变幻,它承载着中华民族的生命,和时间和天地一起沉浮,一起前行,这条长河是历史的长河,是永久,永远,永恒,不信,你问燕子矶,它世世代代都看着。
南京是棵大树,我只看到了一片树叶,我剪下了这片树叶。
注:我们大学同学一行,和当年让我们叫“先生”的班主任一起游南京。